沈菁禾

【长篇｜得体夫妇】谁凭珍馐做红妆（二十九）

寒冬腊月，红墙裹素衣。

片片薄削的晶白散落，霎时将本就萧肃的紫禁城又添一分薄凉。

这冬日里的第一场鹅毛大雪，没给贵人奴才们增了什么新奇，该催着绣纺多做貂裘的照例催着，一双女儿家的手在冰水里熬出冻疮的也只能挺着。

她们有的抱怨，有的哀叹。
愿冬日早过，春潮复苏。

冷宫里薄灰更生三分，除去那红漆竺棺停放的地段，其侧都是些脏乱不堪的杂物，男子压根无顾苏绸绒段绣出的上等衣品，撩袍跪伏在棺材板上，额顶的狐裘帽顺势滚落，沾了大半的灰尘。

“额娘！”弘昼断断续续的哭着，此时终是挤出句连着音的话来“您去的太急，怎还不待儿臣功成名就，将您接回府中，葑儿他常念叨着想您啊。”

冰冷刺骨的棺木下，躺着一位死不瞑目的老妇，她手中佛珠碎裂纷乱，怒目圆视，手指僵而不能弯，似是死前瞧见了今生再不愿见的恶人，被活生生吓破了胆，唇角残剩的是绿胆汁。

那和亲王不顾礼仪，横掀开棺盖将裕太妃揽在怀中的悔恨模样，像极了当初义庄里揽着魏璎宁的寒尸歇斯底里，又偏生从骨子里透着些不屈服的狠戾。

“你并非安然死于疾病缠身……”

他念叨着，每吐出一个字，眼里的恨意便又生一分。

然弘昼却平生头一次感觉到前所未有的无力。

他放回裕太妃的尸体，蹲下身，抱着头，深埋在膝腿间。

你看，姐姐，他像不像当初的你和我？

魏璎珞从后殿悄然离开，地上成串的脚印，被新一轮接踵而至的风雪掩盖。

沉冤得雪，却还剩了三分。

万谡捧了手炉看着福贵做酥油茶，他平日最怕冷，以往闲暇时最愿和互通心意的女子热茶暖屋话桑麻，但自从那女子被喜塔腊氏送入和亲王府后，每逢冬时，寒彻刺骨。

“这是？”万谡接过魏璎珞递来的热茶，茶盏里漂着三颗烂熟的红枣。

“一口气全部喝掉，枣里的核已经帮你剔了出去，小时候我姐姐就是这么教我做的，驱寒。”

魏璎珞往他那边的手炉靠的近些，趁着万谡喝枣茶的档口，捧着手炉闯到纷扬大雪里。

她赶的巧，直瞧那穿着枣红褂子的傅恒没入拱门中，身后跟着的是长串的侍卫兵。

“这也不是巡逻的时候呀。”魏璎珞呵了口气，雪落在肩头，眼前白茫一片。

“皇上听了和亲王的建议，现在正四处追寻谋杀裕太妃的凶手。”万谡探出头来，又因着惧冷缩回了身子。

“真好笑……”魏璎珞压低嗓音，用只有他们两人能听见的声音低语“被捉出来的凶手，不过一月半的时日，竟成了受灾那一方。”

“谁说不是呢。”万谡瞥了眼魏璎珞，他心底知晓她的动作手段，话中如有深意“这回，也应该差不多了吧？”

“嗯？”魏璎珞一怔，随后明白过他的意思“大概。”

“道歉是要带到阴曹地府里去道的，还需要褪去他们的优越感，剥下他们那层虚伪的皮。”

言外之意是，弘昼她虽动不得，却也不肯放过。

万谡眯了眼，道一句“好。”

御茶膳房里的火炉纷纷燃起，这貂裘披久竟也出了丝丝麻麻的汗。大概是因为那盏枣茶罢，万谡心想。

他不得已而为之，攀爬到此等官职，换讨一声何其不公。

但夜间思来想去，他与这位厨娘相比 ，还是忌惮懦弱了些许。

许是因为这些忌惮懦弱，他和他的姑娘，今生再不得见。

那罪魁祸首此刻正端立在傅恒身侧，眼底的雀跃掩饰不住，连富察皇后也瞧出尔晴无缘无故的拉扯低凑，甚至险些一个不小心，将那参茶倾倒在傅恒的褂子上。

只是茶盏刚刚要翻个儿落地时，被一双跌跑赶来的手稳稳接住，女子踉跄着，“扑通”一声跪倒在地，伴着富察皇后小声的惊呼，那女子抬起头来。

“璎珞？”傅恒下意识的伸手搀扶“你可有受伤？”

“奴才无碍，这参茶没烫到少爷便好。”魏璎珞规规矩矩的将茶盏还到傅恒手中，站起身瞥了尔晴一眼“姐姐这是怎么了？难道是冬日冻坏了身子骨，连盏茶都端不稳。”

前后脚跟进来的明玉堪堪稳下心神，她惊讶于尔晴的大胆，随即而来的，便是掩不住的厌恶：“尔晴，你安的什么好心思？”

尔晴忙跪伏地面，她咬牙暗骂明玉多嘴，直冲着傅恒和富察皇后不断磕头。

“奴才这几日里便觉手腕发疲无力，哪成想一个不小心竟险些犯下大错，奴才并非有心，也全无恶意，还望皇后娘娘和富察侍卫明鉴！”

“你先下去吧。”富察皇后不耐烦的按着太阳穴，她腹中胎儿已过了五月余，近日怎么瞧尔晴都不似当年的忠诚和蔼，反到是行事差池漏洞百出，她挥挥手，尔晴便低头爬起来退出去了。

经过魏璎珞身侧时，尔晴愤懑一瞥，换来的却是神色怜悯。

呸，她才不需要这对手的怜悯。尔晴跑进雪中，任凭那雪埋在脸上化成水，刺激着大脑和心脏。

“是我太急于求成了吗……”尔晴喃喃着，点点头，又摇摇头“不，不是，这样的下等日子我喜塔腊尔晴过够了。”

她压低了声音，再睁开眼，眼底精光乍现。

雪压低了枝头，堆落了屋檐。

这数九寒冬比往年的倒有些难熬了。